2018年的最后一天,“國有企業醫院”將告別歷史舞臺。
這些生在特殊時期、計劃經濟孕育的國營廠礦企業醫院,秉持著傳統思維和運營模式,隨著煤炭、石油等主體企業式微,能獲得的“輸血”漸趨稀薄,退守的路已被淹沒,如今不得不按照相關要求,與主體企業強行切割,重尋出路。
剝離出國有企業的指令,截止日在2018年12月底。國資委為這些醫院劃出四條道路:移交地方管理、關閉撤銷、資源整合和重組改制。
剝離改制始自16年前,當時7000多家國企醫院占據著公立醫院體系近三分之二的江山。在醫療資源總體不足的中國,它們面臨的不是“死亡”,更像“鳳凰涅盤”——選對路,陣痛之后走出升天;如若不然,或將面臨多輪改制。
至2017年,中國醫院協會企業醫院分會的統計顯示,仍有2000多家國企醫院沒有完成改制,其中30多家三級醫院、260多家二級醫院、300多家一級醫院,其余多是衛生所。
當看到國資委的決心沒有動搖,2018年前十個月,國企醫院的剝離速度陡然提升。國資委企業改革局副局長吳同興在10月召開的企業醫院分會年會上表示,90%以上的國企醫院完成了剝離工作。照此計算,這10個月的剝離速度,是過去15年平均剝離速度的6倍多。
按照相關政策指向,剩下沒有改制的國企醫院,縱有萬般不舍、千絲牽連,也會被強行剝離。今年7月,國資委指定華潤健康、國藥集團、中國誠通、中國通用、中國國投、中國國新等六家央企作為托管平臺,沒有完成改制的國企醫院將被劃入托管平臺,部分地方國資委也在搭建類似托管平臺,為大限“兜底”。
對于已經完成剝離和待剝離的國企醫院,在關閉撤銷與移交政府之外,似乎只有一條路徑:與資本共舞,謀求出路。
如同嗅覺靈敏的獵犬,各種資本聞風而動,輪番用PPT展示自己的“肌肉”,以求將好醫院納入自己的醫療版圖中。這兩年涉及數億元的國企醫院整體被收購的案例頻發,催生出多個超萬張床位的醫療集團。
最后時刻,對優質醫療資源的爭奪愈加激烈。而另一個戰場已悄然開啟。
不同背景的資本、收購方,都在投石問路:這些剝離出的醫院選擇哪條路線“變身”?有的初現成功之象:留住了人才、止住了虧損、門診量和高難度手術量上漲;有的則搖搖欲墜:決策失靈、資金匱乏,職工甚至圍堵醫院。
選擇哪種模式,從來沒有標準答案。不過,正如一家醫療集團高管所言,醫院投資只有30%跟投資有關,70%是社會管理工作。
對于資本或接收方來說,國企醫院改制的下半場,才剛剛開始。
剝離之后,國企醫院姓什么?
清晨8點30分,淺霧薄霾中,山東濟南市歷城區工業北路南側,鱗次櫛比的店面漸次“蘇醒”。這里的學校、飯店、商廈,幾乎都帶著“濟鋼”的名頭,大多招牌老舊,唯有附近一個指向濟鋼總醫院的路標牌上,新添加的“濟南”二字格外鮮艷。
這家由濟南鋼鐵集團成立于1958年的企業醫院,至2017年從濟鋼剝離后,最終由濟南市衛計委接管,成為名副其實的公立醫院,其間一波三折,清晰地展現了雖事關身家性命、卻命不由己的傳統婚姻式改制。
濟鋼總醫院將被轉賣的消息在2014年傳出時,就是分離母體的一刻。有些職工傾向于進入體制、交給衛計委管理,以獲得事業編制,醫院也能享受到公立醫院的優惠政策與補貼;而另一些員工則不然,“不管是轉賣給資本或者與其合作,職工都能獲得好處!币幻麧摽傖t院工作人員對記者說。醫院部分管理層也不愿意將醫院交給衛計委——醫院在自己手中或者跟資本合作,自己能有絕對的話語權。
主張與資本合作的一派,暫時占了上風。濟鋼總醫院副院長任兆增接受記者采訪時稱,當時母體企業山東鋼鐵集團曾先后接觸過北大醫療產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北大醫療”)、華潤醫療控股有限公司(下稱“華潤醫療”)。
隨后,一份濟鋼總醫院與資本合作的方案上報到山東省國資委。方案很快被省國資委打回來。“估摸是(市)衛計委看上了我們醫院!鄙鲜鰸摽傖t院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盡管擁有近4萬名員工的濟鋼集團已搬離濟南,數萬名留守的濟鋼職工和家屬對濟鋼總醫院仍保持一定的忠誠度,且作為一家二甲醫院,其此前服務區域輻射到附近30萬居民。
如部分職工所愿,濟鋼總醫院成為當地公立醫療體系中的一部分——最終醫院被收入濟南市衛計委麾下。
同樣的一幕,也發生在兗礦總醫院濟東院區。
2017年,雄心勃勃的新里程醫院集團(下稱“新里程”)攜金而來,與兗礦集團達成協議,包括濟東院區在內的兗礦醫院體系做成一個內生型三級診療體系。就在雙方流程基本走完,準備舉酒慶功時,優質資產濟東院區突然被劃入了地方衛生系統。
當地政府給兗礦集團開出了一個不能拒絕的條件:兗礦在向濟東社區移交“三供一業”時,地方政府提出把濟東院區一起移交,不然不接收“三供一業”。按照國資委的要求,企業剝離時,國有企業原本擁有的供水、供電、供熱和物業管理職能,將移交給社會專業單位管理,即“三供一業”移交。
地方政府的意志堅定,兗礦總醫院體系中的濟東院區是難得的設備新、地方寬敞。一位知情人士告訴記者,濟東院區靠近省級旅游開發區太白湖新區,當地政府計劃在此建“醫養”結合項目,原有的醫療資源為項目的實施提供了可觀的床位數與基礎設施。況且,2017年上半年,兗礦集團將濟東院區定位為工傷康復中心,總院董事會已經通過這個5000萬元的項目,在新里程的收購計劃中,也有意繼續推進這一項目。
“對于國資委來說,只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剝離就可以,對如何改不會有大的限制,只要在規定的四個選項中合法進行就可以;可是,到了各個省國資委,考慮的出發點可能就不一樣了!币幻t院人士對記者分析。
盡管隨著資本漸已成勢,社會共同辦醫的理念已入人心,甚至滲透到一些政策中,傾向于與資本合作的醫院多起來。然而,包括本輪改革在內,剝離之后的國企醫院姓什么,從來不是這些醫院能左右得了的。
吳同興在上述企業醫院分會年會上表示,2017年剩下的2000多家待改制的國企醫院中,約四分之一移交給政府,三分之一關閉撤銷,或轉為企業內部的門診部。其余的,或引進社會資本、重組改制,約400家左右可能要進入托管平臺。
醫院成建制地整體移交當地衛生部門,是此前幾輪改制國企醫院的首選:這樣可以避免因缺乏細化、可操作性的配套文件而產生的政策風險;在很多國企醫院員工看來,這是一種理想的改制:成為政府主辦的醫院后,優惠的政策、寬松的監管、豐厚的補貼、順暢的醫保等,足夠誘惑。
但現在各地醫療資源豐富起來,地方政府變得挑剔,常常不愿意兜攬國企醫院。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分析,地方衛計委愿意收國企醫院,一般基于三種可能:延續醫院的公益性,便于進行統一的改革——這要求地方政府財力雄厚;便于公立機構集團化作戰、應對外來的競爭;對于一些虧損的國企醫院,政府覺得價格比較劃算。
那些鐘情于進入體制的醫院與職工的意愿,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區域醫療資源的規劃。
有明顯區位優勢的國企醫院,最受地方政府的青睞,否則,“整體上經營、管理問題多的國企醫院,想要移交地方很難”。國家衛健委體改司一名官員告訴記者。
剝離大限不可更改,借助平臺進行托管的“緩兵之計”,國資委也劃定了托管條件,抑制部分醫院“打擦邊球”的沖動:只有已經明確改革路徑,因人員、股權等問題暫時無法實施才可以托管;規定托管時限不得超過三年,違者直接劃給央企規定的平臺公司。
據了解,除了國資委指定的六家平臺公司,遼寧省、河南省等地國資委設立了地方性托管平臺,臨時接收剝離出的國企醫院。在托管期間,醫院仍然可以進行改制、洽談資本合作;其中的優質資產,也成為托管平臺中主營醫療業務的平臺公司的潛在“下單”對象。
河南某國企醫院副院長11月底接受采訪時透露,他所在的能源集團計劃打包出售旗下醫院,可是仍想盡量留住其中的三甲醫院,雖然也一直都在跟資本談合作,想盡量拖到最后時限!昂芏噌t院職工想賣給大機構,漲漲工資,未來的發展也更明朗,可是集團有自己的打算;目前來看,留住是不可能了,估計年底會被托管”。
“最終沒人要的醫院,可能會被拍賣,像河南的做法,總之剝離是沒有回頭路的!蹦翅t療集團高管告訴記者,托管平臺也需要配備專業的醫院管理團隊,并要加強監管,“否則有國有資產流失的風險”。
國資委同時關上了另外一扇可能的“擦邊球”大門:對于欲將醫院進行集團內部整合的“過渡性”做法,需引進戰略投資者,并在三年過渡期內逐步退出。否則,考核問責。
這意味著,在地方衛生部門眼力范圍之外,希望繼續存續的國企醫院,牽手各路資本可能是唯一路徑。
留住人,還要改人心
改革中,最大的變數是人,處于改革動蕩期的國企醫院,人心浮動。
從舊主國企的“坑”,跳進市場的“潮”,改制后的國企醫院,能否盡快學會游泳,需依靠醫院與資本方的融合和管理能力。
能游多遠?
這取決于能否與舊思維斷舍離,真正去擁抱市場,為民眾提供合適的醫療服務,這條路能否走通,對改制中的國企醫院均是重大考驗。